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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泉姐-一点回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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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泉姐-一点回忆 文/厕所所长 一篇旧文,一点回忆,在荒凉的大地上,我遇见举火之人。 很久以前,就想着要写篇关于泉姐的文章,但总因诸事杂沓,一搁再搁,不知不觉一晃数年。昨

泉姐-一点回忆

文/厕所所长

一篇旧文,一点回忆,在荒凉的大地上,我遇见举火之人。

很久以前,就想着要写篇关于泉姐的文章,但总因诸事杂沓,一搁再搁,不知不觉一晃数年。昨天晚上跟高大强壮的师妹聊天,不经意说起泉姐的种种,竟然思潮起伏,辗转难平,便有了写这篇文章的情绪。时隔多年,我希望能够毫不掩饰地写下我眼中的那个泉姐。这形象自然未必真实,但至少,可以让那些时间中埋没的记忆碎片有个重见天日的机会。

没人去的正门,中文大学

第一次见到泉姐,是在香港中文大学,工程学院,系统工程与工程管理学系的研究生新生欢迎会上。那是一个阶梯演讲厅,冷气开得很足,黯蓝的座椅靠背和黑色的塑料扶手更显寒意森森。每年入学的人不多,偌大的演讲厅更显空荡,离会议开始还有几分钟,我习惯性的在后几排坐下,不久,就听得周围一阵骚动——"泉姐,泉姐"——发音清晰而克制,混杂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。我循声抬头,看见一个毫不起眼的姐姐从门口进来,正快步走上阶梯。我想,哦,这难道就是泉姐,来之前听导师说过无数次的。印象中她好像穿的是一条黑色百褶裙,上面穿一件记不清是深蓝还是暗灰的短袖T恤,戴黑框眼镜,一头卷毛,个子不高,五官不精致,一张脸跟所有没毕业的博士一样——脸色微微泛黄,印堂暗暗发黑。她笑了笑,跟大家略一招呼,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
这是2010年,我到香港的第一年,泉姐博士项目的第三年。

从心底里说,我实在并不喜欢香港,来香港读书,全是为了骗那每年十六万港币的奖金。这个号称自由港的港口,充斥着狭隘的偏见和歧视,除了免税(duty free),其它的东西大都千篇一律,丝毫不能给人以自由(free)之感。

课业繁忙,但忙里总要偷闲,我常来来回回坐着天星小轮,在九龙和港岛之间的海面上漂荡,对着两岸林立的高楼呆呆出神——它们在阳光灿烂时,明丽无伦;阴云弥漫时,光彩尽失,宛如死城。

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,着实很美,从山脚的吐露港一直建到山顶。楼宇错落,中有盘山小路相连,在地势最高的新亚书院,可以俯瞰吐露港和整个沙田。街道上车流不息,海港外有时碧蓝如洗,有时烟水迷蒙。

落日,新亚书院,2010

我天性有些自闭,似乎不大消受这样的美景,加之本来并不喜欢香港,于是对周围的一切,就难免心生抗拒。照理说,泉姐是我的亲师姐,又跟我同住一幢宿舍,我若常去找她,当能得到她很多的照顾。但我在香港的头一年里,却从未试图同她建立关系。唯一的一次接触,出于乌龙——一天晚上,我手机静了音,家人有事找不到我,无奈之下,找了泉姐。她也无法,只能一早从楼上冲下来敲我的门,确认我还活着——两张印堂发黑、睡眼惺忪的脸相视苦笑,相当尴尬。

在那里读博士的人,压力都大,各人也自有一套减压的方法。我喜欢在每天黄昏时去吐露港吃饭(当然,吃的是食堂买的外带叉烧饭),看看日落,然后沿着海滨慢跑。有时去得较晚,天已全黑,也会见到泉姐在海边散步,防波堤上,硕大的蟑螂成群爬行。不知怎的,每次见她走来,我总会不由自主的避在暗处,海风阵阵,海涛声声,除了几个钓鱼人,长长的步道上只有泉姐孤单的背影在夜色的保护下闪烁不定。

马料水滨海长廊,2011

真正跟泉姐成为朋友是在2011年底或者2012年初。那段时间我做了两个似乎奇怪实则正常的决定,一个是在已经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(只有通过了才有资格继续读博士)的前提下,放弃博士学习,改为硕士项目;另一个是以抑郁症的名义,休学一年去旅行。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,我并没有过多的考虑,只是单纯的工作压力过大,加之失恋,需要一个调整的时间。但想不到这个决定竟然在我系引起了轩然大波,好像我的举动一下子点燃了“在尘世的重负下呻吟流汗”的准博士们丈量世界的激情与梦想,大家纷纷约饭,为我即将到来的远行庆祝,羡慕之情,也同时溢于言表。

泉姐自然也混杂在这约饭的大军之中,却与别人尤为不同。我们从不大肆聚会,喝过几次酒,都是小酌,聊得很多,也聊得投机。聊不为人知的过往,聊叶芝精美的诗歌,聊前些天海水没顶般绝望的梦境。泉姐是湖北人,祖籍跟我相同,都是屈原故里——秭归。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因此继承了楚人尚鬼的传统(也许屈原本来就是个巫师),都喜欢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而耽于幻想。于是,我听到了泉姐因为高考失败而“只”考上了南京大学的故事;还从她那里学到了如何在将醒未醒时控制自己的意识,以便在梦境中畅游。

运动场和PGH1, CUHK

日常生活中的泉姐也很有趣,会用风险控制法(我记得她当时说的是risk pulling,但因英文太差不能确定)买水果给我吃,做饭又是极好,常常做了请我们去吃,煎鱼金黄而皮不破,煮虾火候刚刚好,还有各式各样的小菜,我已经不记得,只觉那一个小小的电磁炉,在她手中竟有千般变化,很快就让我觉得吃自己煮的面简直是在吃屎。她也会聊起我的休学计划,言语间竟显得有些兴奋。那不是一般的兴奋,而是那种在我们讨论惠特曼时,读到“让四季更替,布满大地”时的兴奋,充溢着一股行走天下的欲望。每当这时,我总会沉默,看着她竟然欢快的目光,我甚或会想取消休学,为了那些在南方多风的海岸读书谈天的日子。

我想,如果那次我真的留下,也许我跟泉姐的故事会很不一样,但是没有。我花了一百多天的时间,从福州一路游荡到了香格里拉,其间偶尔跟泉姐联系,但她毕业在即,无比繁忙,我们大多并不深谈。只记得她不停地问我,“你的钱够用吗?不够我这里有。”我感动无已,却无法言谢。在丽江的时候,我收到了她的邮件,说准备结婚,我有些惊讶。以我的秉性,在内心深处,根本不可能觉得一个女性朋友结婚是件喜事。这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解释——她们结婚这个事实,至少会(在现行社会生活状态中)减少我跟她们交配从而复制自己基因并产生后代的可能性。但是,泉姐告诉我她要结婚的时候,我开心了三天。

后来我回了南京,学了大半年的太极拳,等回到香港,已是2013年年初。泉姐已经博士毕业,而我是一个在读的硕士,失去了博士的津贴,也失去了在学校申请宿舍的权利。于是,我只能在桶哥(桶哥为一清华数学系毕业的奇才,以后有机会可以另行撰文叙述)的宿舍寄居。这当然违反校规,终于,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,我理所当然的被一个变态的中年男性宿管粗暴的赶走。

那天我给泉姐留了个言,说,“妈的泉姐我居然看到了凌晨五点的中大。”她只回了一句,“我室友这两天不在,你过来住两天吧。”那时她在香港城市大学做博士后,在粉岭和同事合租了一套五十平方的房子。

我当然不可能去住,但仍然感动。我找来了床垫被褥,在办公室住了下来,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一年多。

大澳渔村,2013

剩下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,说难也是极难——我要毕业,就得有论文,纯英文的,而我英文极差,专业水平极差,学习态度极差。更糟糕的是,留给中国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我必须在2014年7月前搞定论文和答辩,不然,按照校规,我就将被扫地出门。于是,我再次厚颜无耻地向泉姐求助,她只回了一句话,“周一我来中大,到时候找你。”

神说:“要有光。”就有了光。下面发生的事情,我只能惊愕。泉姐吃过饭,先用十分钟为我确定了论文题目,然后找了间实验室,坐下,拿出一支笔和一叠A4纸,开始演算。我在一边坐着,张大了口,像一个超级低能儿一样看着她时而下笔如飞,时而侧头沉吟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吁了口气,抬起头,把五张整理好的草稿交给我,“推完了,结论已经有了,你不懂,再问我。”我看了看钟,九点四十五分,刚过去两个多小时,讷讷的说,“泉姐,你算的,我懂了,但,你,怎么做到的,我不懂。”她收拾草稿纸,把笔塞进包里,淡淡地说,“没什么,你不会,是因为你没我有经验。”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敢轻视任何一个智障,每当别人看着我迅速演算而惊诧莫名的时候,我都觉得他们只是没我有经验而已。

把泉姐的推导过程写成论文并不容易,就像猩猩学着人的样子,钻木取火,看似水到渠成,其实难如登天。我后来又去城市大学找过泉姐几次,她知道我没钱,每次都拉着我去又一城吃最好的饭馆。 我的英文很差,写论文时极其痛苦,答辩通过之后,又因文章英文写的太烂不能毕业,只能返还重写。泉姐为此颇为自责,说她没有好好为我把关。我无地自容,说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。她告诉我可以去找系里的英文老师帮忙修改论文,我辞谢而去。

这改论文又是一个多月,其间英文老师问我,“你的论文竟然dedicated to Spring Yuen,而不dedicated to你的父母、亲人吗?”我说是的,如果没有泉姐,我就不会坐在这里,也不可能有这篇论文。她说,可是按照惯例,都是写父母亲人的。我说不,别的我都可以改但这里一定要写Spring Yuen就算不能毕业我也要在这里写这个名字。她看看我,像在看一个怪物,摇摇头,一脸的不以为然……

毕业的时候已经到了2014年六月离开香港之前,我去粉岭泉姐玩,见到她的书架上,一本叶芝文集静静躺在那里——

军队从诺克纳里尔骑来,

越过克鲁施纳贝尔的坟墓;

考尔特甩动他燃烧的头发,

尼艾姆叫喊着:“离开,快离开;

掏空你心中世俗的梦幻。

风儿苏醒,叶儿回旋,

我们的脸颊苍白,我们的头发未曾绑起,我们的心胸剧烈起伏,我们的眼睛闪烁微光,我们的双臂挥动摇摆,我们的双唇分离张开……

我们去她家楼下的茶餐厅吃点心,我要付账,泉姐不同意,她说等你工作以后再请我。我说不行,我的毕业论文都是你写的,没有你我根本不能毕业。她说不,那是你自己写的。我说但是你已经帮我算完了,我只是写出来而已。她说,那就是你自己写的。

后来,我为泉姐写了许多的诗,每一首都想写的像叶芝那样纯粹空灵,但至今未能如愿。

那次还是泉姐付了钱,像每次我去找她的时候一样。一年之后,泉姐去了武汉大学,作为系里唯一一个境外引进人才,树大招风,难免惹人眼红,饱受倾轧。泉姐善良,有时过于善良以致柔弱,加之夫妻分居两地,内忧外患,身体一直不好。我去了趟武汉,名为看樱花,号称看编钟和宝剑,根本还是看她。相见之下,相谈甚欢,她请我一天吃了六顿饭,从胡辣汤武昌鱼热干面一路吃到了莲藕汤,还给我报销了所有的路费。后来她身体渐渐好起来,生了个可爱的女儿,叫米雪儿(Michelle)。我说她可得叫我舅舅,不能叫叔叔。她笑着说是。

我们近几年就很少联系,有时我要些资料,请她帮忙,她每每倾囊以授,毫无保留。前些日子,突然收到了她的留言——一张南京大学北大楼的照片,蓝天下爬满青绿的爬山虎,美轮美奂。她说我来拿档案,马上就走了,调去浙大。我说太好了,终于不用和老公两地分居。她说是,然后我们就不再说什么。我查了一下,她只比我大十五个月,已经是浙大的博士生导师。

后来我跟师妹说,如果不是泉姐,我可能像中大那个自缢的同学一样,早就死在香港了,或者如行尸走肉般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浪游;现在我仍在浪游,只不过再也不想管世人的白眼和红眼,身体里充满灵魂。

对于本文的完成,我很想感谢高大强壮月入百万的师妹,是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仍然不厌其烦的听着我真实的抑或编造的故事。我还想感谢桶哥,是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为我提供了寄居之地,并在很多数学的根本问题上给我以启发。感谢跟我一起长期成绩垫底的难兄难弟文晓,经常在出差时把宿舍让给我住,我用他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电脑打了很多天的游戏。我也感谢香港中文大学ERB514工于演技的群主,百事通恺哥,以及穿着入时的文熙,他们不仅容忍我在办公室住了一年多的时间(理论上他们可以举报系里把我赶走,但他们没有),还勉为其难的为我在晚上关闭电脑。还有把宿舍借给我洗澡的春良,他使得我在办公室寄居的计划成为了可能。当然,还有更多帮助过我的朋友,无法一一致谢,但大恩不言谢,我想我就不用感谢泉姐了。我跟师妹说,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泉姐。她说,你已经报答了,因为你没有趁着关系好,就去追求她,被你追过的姑娘,可没一个有好下场。我笑,说,但我还想报答她更多!她说,那,请你也放过她的小Michelle吧。

前段时间去杭州,才知道泉姐已经有了第二个女儿,以及,她当年买水果的时候用的策略应该是risk pooling,我果然是个丈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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